2017-06-27 14:43 文汇报
日本早稻田大学所藏《金瓶梅》影松轩藏本
题记:仅以此小文纪念《金瓶梅》印行四百年。《金瓶梅》的第一个印本刊行于万历丁巳年即万历四十五年(1617)。
拙文《〈金瓶梅〉:第一部美食百科全书》(载《中华读书报》2016年8月10日)说《金瓶梅》中一道著名点心“酥油泡螺”属于“荤点心”,并引伸此小吃为今天川菜里的“泡凤爪”“泡猪蹄”。此文引起一些美食家和文章家的围观,张宪光先生的《泡螺和鲥鱼——说说张岱与西门庆的“吃”》(载《文汇报》2016年9月25日)指出,泡螺非荤小吃,泡螺“是一种形状类似螺的奶油甜品”。张文此说,大致不差。拙文望文生义,可见为事为文,大意不得。不过,由此引出话题,倒还可以再谈一些。
张文指“泡螺”为奶油甜品,举明人张岱《陶庵梦忆》卷四“乳酪”、“方物”两节为证。在“乳酪”里,张岱不仅指出此小吃为“乳酪”制品,而且还将此制作方式公之于众:乳酪“和与蔗浆霜,熬之、滤之、钻之、掇之、印之”,其制作“秘甚”,而且“锁密房,经以纸封固,虽父子不轻传之”;在“方物”里,张岱说,“带骨泡螺”出于苏州,并将其归入山楂丁、山楂糕、松子糖等类。我们知道山楂丁、山楂糕、松子糖属于“蜜饯”干果。于是这便生出一个问题。张岱已经在“乳酪”里明确指出带骨泡螺是乳酪制品,为什么又在“方物”里,将其归入“蜜饯”干果之类?先打住,回到《金瓶梅》里,来看看这东西,究竟何方神圣?
叫人“胜活十年人”的西域吃食
日本早稻田大学所藏《金瓶梅》影松轩藏本
题记:仅以此小文纪念《金瓶梅》印行四百年。《金瓶梅》的第一个印本刊行于万历丁巳年即万历四十五年(1617)。
拙文《〈金瓶梅〉:第一部美食百科全书》(载《中华读书报》2016年8月10日)说《金瓶梅》中一道著名点心“酥油泡螺”属于“荤点心”,并引伸此小吃为今天川菜里的“泡凤爪”“泡猪蹄”。此文引起一些美食家和文章家的围观,张宪光先生的《泡螺和鲥鱼——说说张岱与西门庆的“吃”》(载《文汇报》2016年9月25日)指出,泡螺非荤小吃,泡螺“是一种形状类似螺的奶油甜品”。张文此说,大致不差。拙文望文生义,可见为事为文,大意不得。不过,由此引出话题,倒还可以再谈一些。
张文指“泡螺”为奶油甜品,举明人张岱《陶庵梦忆》卷四“乳酪”、“方物”两节为证。在“乳酪”里,张岱不仅指出此小吃为“乳酪”制品,而且还将此制作方式公之于众:乳酪“和与蔗浆霜,熬之、滤之、钻之、掇之、印之”,其制作“秘甚”,而且“锁密房,经以纸封固,虽父子不轻传之”;在“方物”里,张岱说,“带骨泡螺”出于苏州,并将其归入山楂丁、山楂糕、松子糖等类。我们知道山楂丁、山楂糕、松子糖属于“蜜饯”干果。于是这便生出一个问题。张岱已经在“乳酪”里明确指出带骨泡螺是乳酪制品,为什么又在“方物”里,将其归入“蜜饯”干果之类?先打住,回到《金瓶梅》里,来看看这东西,究竟何方神圣?
叫人“胜活十年人”的西域吃食
“酥油泡螺儿”在《金瓶梅》(本文引文出自199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一印的《金瓶梅词话》)里,最先出现在第三十二回“李桂姐拜娘认女,应伯爵打浑趋时”(绣像本作“李桂姐趋炎认女,潘金莲怀嫉惊儿”,下同)。此时,西门庆双喜临门。一是获朝廷命官“金吾卫副千户”(行贿所获),一是李瓶儿产子官哥儿。在“官筵”(即招待官方和商场中人)、“亲筵”(即招待亲属)、“家筵”(即自家家眷筵席)的喜筵流水席中,“酥油泡螺儿”登场:
不想顺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,看着家人媳妇定添换菜碟儿;李瓶儿与玉箫在房首拣酥油泡螺儿。
别看,作者这轻轻一笔,却为李瓶儿的前世今生后身定了调。李瓶儿生子,除潘金莲之外,包括众妻妾在内(至少面子上),全家上下老幼都高兴。当然最高兴是西门庆,一是从商人成了官人,二是喜得贵子。但唯独个性极强的潘金莲不高兴。“于是,常怀嫉妒之心,每蓄不平之意。”在家筵时,大娘吴月娘忙过不停,李瓶儿更是喜不自禁,与大娘吴月娘一起,筵前筵后,里里外外打点。具体的事儿就是李瓶儿与玉箫拣酥油泡螺儿备客。这时,潘金莲无事,便从奶妈手中抢过官哥儿“抱在怀里”,并“把那孩儿举得高高的”。正是这一举,埋下了后来官哥儿惊悸的伏笔。以至官哥不治身亡,官哥儿的早夭又直接导致了李瓶儿的死。此时此景,作者并没有直接去写这“酥油泡螺儿”如何好吃,而是着重把笔墨投给了李瓶儿、官哥儿、潘金莲、吴月娘等人的关系以及这些人后来的命运。这当然是后话,但草蛇灰线却在此布下,几乎没有痕迹地布下。只有等到官哥儿的死与李瓶儿的死,“酥油泡螺儿”才又一次亮相。因此,崇祯绣像本《金瓶梅》的插图专为此情节画了一画。画中三组人物,右边角是吴月娘在上房穿廊下,监督下人换菜碟,画中心正面偏左是潘金莲高举官哥儿,画面中心便是李瓶儿与玉箫拣酥油泡螺儿。此画,可见当时图画家对《金瓶梅》的理解。
“酥油泡螺儿”再次回到小说中来时,是第五十八回“怀妒忌金莲打秋菊,乞腊肉磨镜叟诉冤”(潘金莲打狗伤人,孟玉楼周贫磨镜)。五十八回,西门庆生日大筵后与几朋友的小吃,添上“果碟儿”,计有“榛松果仁,红菱雪藕,莲子荸荠,酥油螺儿,冰糖霜梅,玫瑰饼”。刚端上,应伯爵就先吃了一个,接着说“倒好吃”,西门庆立马说道:“我的儿,你倒会吃,此是你六娘亲手拣的。”“六娘亲手拣的”,回应了三十二回“李瓶儿与玉箫在房首拣酥油泡螺儿”伏笔,又为李瓶儿死后托梦西门庆埋下伏笔。于是,“六娘亲手拣的”的“酥油泡螺儿”到了第六十七回更浓墨重彩了。
在这一回“西门庆书房赏雪,李瓶儿梦诉幽情”(绣像本也作此题)里,“酥油泡螺儿”出现过两次。第一次是这样的:雪下大了,西门庆留温秀才在书房赏雪,有人送进两盒糕点,一盒装的是果馅顶皮酥,一盒装的便是“酥油泡螺儿”。这物此次登场不同凡响,西门庆对秀才说:“你也尝尝!吃了牙老重生,抽胎换骨,眼见稀奇物,胜活十年人。”这一充满质感的表述远胜于《陶奄梦忆》。这是其一,下面的更为精彩。温秀才吃在口里,入口而化(可见此物确为“奶酪制品”)。此时,温秀才说道:“此物出于西域,非人间可有;沃肺融心,实上方之佳味。”这段话有两层意思,一、温必古温秀才并非穷酸秀才,而是一见多识广之人(第五十八回对温专门作了介绍);二、也是最为重要的,那就是温秀才指出“酥油泡螺儿”,并非中土原产而是一西方引入的美食。在五十八回里,曾写道“酥油螺儿”的美味“如甘露洒心,入口而化”。但那只是一个混吃混喝的应伯爵的口感而已。顺便一讲,对于见多识广的张岱,并不知道“酥油泡螺儿”有这样一说,在张岱看来,“酥油泡螺儿”就是中土父子相传的秘籍所制。
李瓶儿的喜,西门庆的悲
“酥油泡螺”再次出现,则是李瓶儿之死的前兆。当“酥油泡螺儿”在第六十二回隆重登场时,《金瓶梅》这一部大书里的重要关节得以展开。随着书房赏雪的清客增多,美食也就增多了起来。先是正餐的荤菜,随后便是“一碟果馅饼,一碟顶皮酥,一碟炒栗子,一碟晒干枣,一碟榛仁,一碟瓜仁,一碟雪梨,一碟苹波,一碟风菱,一碟荸荠,一碟酥油泡螺”。此时,西门庆从李瓶儿死中回过神来,邀请了这一帮狐朋狗友来家赏雪。在西门庆的三观里,有三件事必备:一、找钱:商业的、做官短吃别人的、因女人发财的(李瓶儿便是);二、寻女人(同时还喜男风);三,高级吃货。拙文《〈金瓶梅〉:第一部美食百科全书》里面所有涉及到美食都与西门庆这一吃货有关。在明中晚期,由于皇帝的殆政,朝纲废驰,反而促使了民间商业和城市的繁荣,而城市与商业的繁荣,促进了市民的饮食不仅充足而且多姿多彩。美食,于《金瓶梅》以虚构的方式展示,于《陶庵梦忆》则以作家的亲历亲闻展示。《金瓶梅》的杰出在于,这些美食的出现,许多时候就是生活的常态,即使是这一常态,要的是作者丰润的生活与观察(譬如今天的小说,真要写到吃以及食物的丰富和花样,恐怕是谁也写不过《金瓶梅》的作者的)。相比之下,清人袁枚的《随园食单》,无论从数量还是质感,远逊于《金瓶梅》。而且对于《金瓶梅》的作者来说,一些关于美食的场景与重要事件相关。或者说,一些个美食的展示,其实就是某一重要事件的道具,进一步讲,有些美食的展示,其实就是那些重要事件的关节。“酥油泡螺儿”就是。
回到第六十七回。就在应伯爵等人品尝这些点心时,《金瓶梅》写道:“伯爵道:‘可也亏他,上头的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,粉红,纯白两样儿。’西门庆道:‘我见此物,不免又使伤我心,唯有死了的六娘,他会拣。他没了,如今家中谁会弄他!’”。
如果以西门庆作为全书的一号主角来看,一百回的《金瓶梅》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就结束了。那在这七十九回里,一干妻妾、媳妇、丫头、妓女,除潘金莲着墨最多外,第二个就数李瓶儿了。仅李瓶儿之死,用了整整五回(即第五十九回至六十三回),如果加上这第六十七回的“李瓶儿梦诉幽情”的话,那就是六回。像这般紧锣密鼓地写一个人,在整部《金瓶梅》中绝无二人!西门庆纵有千坏万烂,但对李瓶儿有那么的一丝真爱。远的不说,就是这五回回目就可以得知(括号里是绣像本的回目,可作参证)。五十九:西门庆摔死雪狮子,李瓶儿痛哭官哥儿(西门庆露阳惊爱月,李瓶儿睹物哭官哥);六十回:李瓶儿因暗气惹病,西门庆立段铺开张(李瓶儿病缠死孽,西门庆官作生涯);六十一:韩道国筵请西门庆,李瓶儿苦痛宴重阳(西门庆乘醉烧阴户,李瓶儿带病宴重阳);六十二回:潘道士解禳祭灯法,西门庆大哭李瓶儿(潘道士法遣解黄巾士,西门庆大哭李瓶儿);六十三回:亲朋祭奠开筵宴,西门庆观感瓶儿(韩画士传达真遗爱,西门庆观戏动深悲)。“酥油泡螺儿”第一次出现,是李瓶儿的喜,这第二次出现则是西门庆睹物思情的悲。上面涉及到李瓶儿的这六回里,仅从回目,我们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关系:西门庆喜欢李瓶儿或者看重与李瓶儿的关系,不仅是李瓶儿带了一笔横财到西门家,也不完全因为李瓶儿生了西门的子嗣(而且在这六回里,官哥儿已经死去许多日子),而是西门庆与李瓶儿的情感(当然也包括肉体)和关系,是西门庆与其他妇人的亲近和关系中所没有的。在这一回里,还写了两件事,一件是,西门庆梦到了李瓶儿(这是《金瓶梅》里罕见的情节);一件是,潘金莲这个未亡人吃亡人李瓶儿的醋。潘见西门庆眼红,就说“只怕你一时想起甚么心上人儿来是的”,西门庆答:“没有的胡说,有甚心上人心下人!”这一下激起了潘金莲忿忿:“李瓶儿是心上的,奶子是心下的,俺每是心外的人,入不上数!”正是因为如此,李瓶儿在与潘金莲的争斗中(主要是潘的主动挑战),李瓶儿看似失败者(儿早夭,自己也比潘先死),但却在西门庆那里得到了安慰(生前与身后)。就潘金莲后来死而言,李瓶儿的死,算得上是幸福的。于此,我们在《金瓶梅》这部小说里读到了人性的多面与作者对于人性多面的不同解读,以及不同的描述和所给予的不同的认知和同情(当然,《金瓶梅》中对人性恶的批判力度,不比任何一部中国古典小说差)。人性是复杂的,更是幽微的。杰出的作家与杰出的作品之所以能比其他作家和其他作品要杰出,那就是看能不能表达人性的复杂与幽微。也许正是这一点,《金瓶梅》对后来的小说的启示,远比它之前与它同时代的小说更具现代意义。除了它直接启蒙了《红楼梦》外,就人性复杂的表达与活色声香的市井描述,以及它的叙事本领,对于二十世纪初中期的中国小说来说,也是其它古典小说很难比拟的。借助于明代奶酪甜品这一关节、这一草蛇、这一灰线,我们亲身感受和领略了《金瓶梅》这一华彩且跌宕的故事与叙事。
由此,得感谢今天已经看不到了的,也许早已失传了的“酥油泡螺儿”。